本文來源于微信公眾號“十分心理”

作者|龐然
一句話來概括,《英雄》講的是荊軻刺秦的故事。
這是張藝謀轉型的首部武俠電影,他執導拍攝的那年剛好51歲,剛過知天命的年紀,這個年齡對于一個導演來說可謂風華正茂,悠遠的目光和尖銳的理性從鏡頭里散發出來,殺氣騰騰。
荊軻刺秦其實是個蠻老的故事,“風蕭蕭兮易水寒,壯士一去兮不復還”,這是戰國的《楚辭》中的描寫,但張藝謀還是大膽重構了這個故事,所以剛開始爭議不小,國內很多人持負面態度,覺得場面華麗內容不夠,在西方卻獲得一片好評,被贊譽為“無盡的詩意”和“純粹的藝術想象”。美國《紐約時報》曾用整整兩個版面報道這部電影,稱“《英雄》這部電影經典得就像中國的《紅樓夢》,也是我們美國奧斯卡的無冕之王?!?而在2005年美國《時代》雜志評選的“2004年全球十大最佳電影”里,《英雄》更是排名第一,成就了華語電影首次問榜登頂的神話。

●《英雄》海報
先把外界的評價放到一邊,只說對張藝謀個人而言,這個電影無疑意義重大,這是一個成功引起軒然大波的轉型,也是51歲的張藝謀對內心成長的一個匯報總結,他已經可以沉得住氣的把自己對人性的審美娓娓道來。
“無名”這個名字起的有點老莊的味道,道可道,非常道,大道至簡,無以名狀。所以無名原來的設定是個啞巴。一個啞巴要在秦王的大殿上與秦王展開對話,難度確實大了點,最后這個設定被迫放棄,于是“無名”開口說話了。
此“無名”即荊軻。
無名之所以能進殿與秦王對話,完全拜秦王自己定的規矩所賜。秦王統一天下依仗法紀嚴明,書同文,車同軌,統一貨幣,支持變法。秦王自己也恪守規矩,哪怕明知是危險人物,只要合法紀,也能進殿來。

● 影片中刺殺秦王的無名
這種刻板的性格在電影中其實是個基本設置。無論是秦王,還是刺客無名,還是飛雪,長空,性格里面的刻板都是一樣的,他們忠于內心,可以為了一個道理去死。
士可殺不可辱,刑不上大夫,朝聞道夕可死。在東方文化里拍“英雄”勢必要拍出這種味道,否則就變成嘻笑怒罵的港臺文藝片。
東方的理性必須剛正,削去一些太接地氣的人性,保持住坐懷不亂的隱忍,這樣的刻板代表了心靈的純粹。
從心理學角度看,這種“純粹”分化在人格層次兩端:如果人格是健康的,這叫純粹的堅持;如果人格是不夠健康的,可能就是偏執。張藝謀也用相同人物構建了三個不同的故事,區分了純粹與偏執。
英雄的三種境界
第一種境界|假英雄與紅色

● 故事里的殘劍、飛雪與如月一身紅衣
這個故事是無名為了欺騙秦王編出來的虛假故事。講的是殘劍與飛雪是一對戀人,武功高超,在江湖享有勝譽,是一對倍受尊敬的俠侶,但他們其實嫌疑很重,實則三年無話。
秦王問,為何他們三年無話?
無名回答說,飛雪與另一位與殘劍享有齊名的大俠,長空,有過一夜情,殘劍對此耿耿于懷,我之所以能夠將他們各個擊破,就是利用了他們情感的弱點。
秦王淡淡一笑,說,你把一個人想的太簡單了。
無名問,誰?
秦王說,我。
三個令秦王頭疼到難以安寢的刺客,如果這么簡單就搞定了,實在也是對秦王的諷刺。
這個故事里的英雄,是秦王悟到的“劍”的第一種境界:手中有劍,而心中無劍,練的是招式。這種境界以技術取勝。

雖然技術可以達到爐火純青,但內心卻是枯燥乏味的,被嫉妒、猜疑所占據。這樣的大俠只能用手里的刀劍去決定別人的生死,卻對人的內在表現的一無所知,因為他們也從來沒有了解過自己的內在。
在“認識自己”這條路上,他們還沒有小學畢業。即使武功高超,也只不過是劍術高級技工。
這個故事里的殘劍、飛雪與如月一身紅衣,紅色代表了憤怒、嫉妒,以及如火噴張無法控制的內心,每一個人都成了“紅色”的犧牲品,這樣的境界,自然不是英雄。
第二種境界|狹隘的英雄與藍色

● 一身藍衣包裹的英雄殘劍
秦王從躁動的燭火中看到無名的殺氣,由此推斷無名才是真正的刺客,三個俠客之所以愿意被無名這個區區小卒滅掉,必定是為了幫助他刺秦。
秦王只與殘劍有過一面之緣,能夠推斷出這些來,讓無名心里有所震撼。這個應當被刺殺的王,對人性居然如此敏銳洞察,名可符實。
但秦王也看輕了一個人,那就是殘劍。
秦王心中的殘劍始終沒有放棄復仇的愿望,這是劍的第二種境界:手中有劍,心中也有劍,這樣的英雄以殺氣取勝。
這個故事里面被一身藍衣包裹的英雄還是被顏色占據。

● 殘劍力勸無名放棄刺秦
藍色是一個看似清淡的顏色,色調卻是冷的,心中有劍的英雄被冷漠的仇恨占據,看上去這個故事里的每個人都是有自由意志的,其實他們不過是在對命運表達忠誠:無名是趙人,親人被秦王殺死,他刺殺秦王是為了對家族表達忠誠;飛雪的父親被秦王殺死,她刺殺秦王是為了表達對父親的忠誠;殘劍承諾幫助飛雪,他刺殺秦王是為了表達對愛情的忠誠。
這樣的忠誠雖令人敬佩,卻都建立在個人的愛恨之上,其實沒有超越出個人的狹隘宿命。
第二個故事描述的是沒有走出“我”的英雄。
第三種境界|無我的英雄與白色

● 秦王身后的“劍”字
兩個故事講完,無名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秦王,這個秦王不兇殘、不愚蠢,相反充滿了王者的魅力。這個秦王讓無名的內心產生了劇烈搖擺,他也說出了故事的真實版本。
殘劍在字中悟到“天下”的境界,也就是劍的第三種境界:手中無劍,心中也無劍。這個境界是以境界取勝。
這就像佛教所講的“空”的境界,這樣的一個境界與“英雄”其實是相違背的,英雄是個人主義的,表面看上去為了凸現這樣的個人主義應該緊緊抓住一個“我”不放,但實際上放下小我才能得到更大的力量,一個愿意放下“我”的人也許才是真的英雄。

這個故事以白色為底色,白色可以是沒有顏色,也可以是所有顏色的匯聚,一身素衣的英雄無所占據,超越了個人命運的愛恨,他們馳騁在時代的狂風中,站到了靈魂自由的制高點。
他們的選擇不再是盲目的忠于宿命,而是超越了宿命,放棄了“我”的英雄,以這樣的放棄,超越了小我的世界。
秦王與無名在大殿上勾勒了三個故事,三個顏色,三種不同的人性層次。

燭火、風、劍
擋在無名與秦王之間的,只有燭火。
燭火象征了秦王戒備、敏銳與縝密的心。
與秦王和無名的鎮靜相對比的是故事里的人物,出場都是被風吹得裙發亂飛。
風象征了時代的走向,是人力不可更改的趨勢,秦軍所到之處都是風、風、風。
劍,即攻擊性,秦王領悟到的劍的三種境界正是一個人面對自己內心的三種境界。
第一種境界手中有劍而心中無劍,是對自己的內心毫無覺知的境界;
第二種境界手中有劍心中也有劍,是對自己的內心,尤其是對力比多與攻擊性的覺知;
第三種境界的心中無劍手中也無劍,則是對內心攻擊性與力比多的整合,因為完成了整合,便不再對外界投射攻擊性,這正是秦王與殘劍想要的和平。
到達第三種境界的,看上去有三個人:王,無名,殘劍。其實到達的只有兩個人,因為殘劍并沒有做到心中無劍。

他只有一件事無法放下,那就是他辜負了對飛雪的誓言,巨大的內疚讓他借飛雪手中的劍把自己殺死了。他心里有劍,雖然他可以放下天下,表面上看也可以放下飛雪,卻最終沒放下當“好人”的執念,尤其在愛情中。
英雄是注定走向死亡的,唯有風千年如一。

當英雄們一個個帶著自己的執念相遇,執念只不過是表達靈魂惺惺相惜的方式。在張藝謀的心中,英雄不僅要放下“我”,英雄還需要一個這樣的相遇,而且相遇將如宗教般虔誠、純粹和徹底,他們會在時代的風里把彼此照亮。
在一個可以讀懂自己的刺客面前,秦王心中的銅墻鐵壁轟然倒塌,千軍萬馬慢慢淪陷。
作家史鐵生曾經說,無論怎樣孤獨,我們都放不下被人理解的渴望。這也是英雄的渴望,我暗自猜測,這更是導演張藝謀的渴望。
他走向事業的頂峰,獲得無數的鮮花榮譽掌聲,我不知道這些對他變得習以為常之后,他是否像秦王一樣,等一個刺客跟他來一場心靈的對白。
張藝謀的內心也沒有在此停留,他一直在不斷蛻變,2014年執導了電影《歸來》,與《英雄》的宏大完全相反,這部電影講的是文革年代一個普通家庭的故事,都是些普通小人物一生的悲歡離合。

● 2014年張藝謀執導的電影《歸來》
從《英雄》到《歸來》,一個英雄主義的導演終于愿意放下華麗的外衣,一頭潛入柴米油鹽的瑣碎中。
巧的是角色都是陳道明出演,恍惚間仿佛秦王歸來了,他脫下戰袍摘下王冠,一下子變成了有很多無奈的普通人。也許,一段歷史只有一個英雄的年代已經走遠了,每個人都要在瑣碎的平凡里去成為自己的英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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